她偏头看着孙澈,可是孙澈从头到尾都不看她一眼,甚至还精准地推了她一把,道:「去,让赫大人瞧瞧你的本事。」
……瞧你个头!常参一双桃花眼都快喷出火了。
「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贵府姨娘?」赫商辰直瞅着她不放。
「湾娘。」孙澈表现得可大度了,当没看见常参那握得咯咯作响的拳头。
赫商辰神色不变,目光一转,深深看了孙澈一眼后才道:「还请湾娘带路。」
带路?她避之唯恐不及,如今却要她带路……回头她定要宰了表哥不可!
无奈地轻点着头,常参垂着脸走在前头,庆幸他今天并没有把什么霖和成什么的一起带过来,否则肯定被识破。
虽说她扮了女装,梳了个妇人发髻,毕竟从小一块长大,谁能保证他俩不会看穿她。
至于他……与他相识不算长也不算短,他变了,像个男人,身形挺拔,五官已脱稚气,更显立体慑人……也不知道成亲了没有,他年纪也不小了。
思及此,她莫名感到失落,极度厌恶自己的喜怒被箝制,偏又无可奈何。
努力摒除杂念,常参领着赫商辰离开通判府的后院,到了衙门处再往右拐,到了殓房。
她和看守殓房的衙役说了两句,大略介绍了下赫商辰,便将他领进殓房里。
目前为止,殓房里只有一具屍体,正确来说,蕲州的风纪相当良好,民风也很淳朴,罪大恶极的案子在这六年间不出五件,会出现在殓房的无名屍体并不多。
她翻开搁了三天的屍体,已经开始飘出阵阵恶臭,她没遮口鼻,目光落在插在屍体胸口上的那把刀,思索了下还是把刀子拔了出来,仔细看过刀子,没遗漏任何一处。
赫商辰就在旁静静看着,也未出声打扰。
找了一会,终于在刀柄处瞧见了刀铺的标记。
「张家刀铺?」她喃着,似乎对这铺子陌生极了。
虽说她也不是一天到晚在逛大街,但偶尔有差事可做时,城里至少也走过百儿八十遍,可是对这间刀铺还真没什么印象。
「湾娘找到线索了?」
低醇的嗓音喊着自己的乳名,教常参冒出一身鸡皮疙瘩,心跳异常加速。
「你……呃,大人,妾身确实是找出一点线索,妾身打算——」别扭的话都还没说完,就被他打断。
「我陪你一道去吧。」
「咦?」
「找刀铺吗?你带路吧。」他淡声道,已经踏出殓房。
常参直瞪着他的背影,忍不住搓了搓手臂,将菜刀包裹好,顺便问了看守殓房的衙役,才知道原来张家刀铺并不在蕲州城内,而是在城郊的顶昌镇,不怎么远,约莫三十来里,刚好在通宁城边界,骑马大概两刻钟就到得了。
问题是她身边有尊大佛,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好。
「搭马车吧,我让人备了马车。」
来到通判府外,听他这么说,常参想想也只能答允了。
马车嘛,一个多时辰还是赶得到的。
于是她爽快地跟着赫商辰搭马车前往顶昌镇,还有几名随从骑马守在马车边,只是一上马车她就后悔了,不为别的,就为了无处可逃的凝滞氛围。
他这个人本来就话少,以往在一块时都是她说话他倾听,她要是不说,他也是安安静静,那时从不会觉得不自在,现在……不如还是她搭点话好了。
打定主意正要开口之际,她像是想到什么,突然觉得不对。
她是姑娘家,又是孙澈名义上的妾,怎能与外男搭话?不对!她跟他同乘马车,这已经是大大的于礼不合!
常参后知后觉地看向他,不禁想,这六年来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,怎么会做出这种事?
还是,他根本就认出她了?若他认出了,怎会什么都不说?他不是说心仪她?还是……他心仪的是身为男人的她,所以没认出她?
可是没认出她,他又怎会与个女子同乘?
常参微攒着眉,怎么推敲就是不合理,只能说她愈来愈不懂他了。
结果一路上谁也没开口,在静默无语中来到了顶昌镇。
找到张家刀铺,常参便摒除杂念,把刀铺老板找来,将那把从殓房里取出的菜刀递给老板。
「这确实是我打磨的刀,都丢失好几日了,你……」刀铺老板上下打量着她,像是怀疑什么,可是一仔细打量,才发觉她奇艳绝美,一眼就能教人难以回神。
正收不回眼时,一道身影往他面前一站,不偏不倚挡着他的目光,刚好强迫他收回目光也收回心神。
常参压根没注意赫商辰不着痕迹地靠近自己,没好气取出腰间令牌,道:「张老板,这把菜刀就刺在一具屍体上,我可是奉通判大人之命前来查办这事,你要是不交代清楚,恐怕得将你带回通判府审问。」
赫商辰垂眼瞧着令牌,那是孙澈的令牌,随即移开眼,余光扫过刀铺里头正在忙的两名伙计,一个正在招呼客人,一个正在洒扫,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异状,但他还是多看了一眼。
「你这话说得好像我是犯人一样,我丢了把刀心里已经够呕了,哪里知道要交代什么?」张老板几乎要仰天喊冤,觉得自己简直倒了八辈子的楣。
「何时丢的?」
「四天前丢的。」
「张老板怎会记得这般清楚?」
张老板简直被眼前这个长得像桃花精的姑娘给呛倒。「那是因为这把菜刀是有人订的,那日刚好要交货,我交代了伙计要收好,谁知道一大早的就说丢了。」
「交代给哪个伙计?放在哪丢失的?」
「就那个。」张老板指着正在招呼客人的那位伙计。「他平常挺精明的,那天也不知道怎么搞的,说把刀子搁在柜台上去招呼个客人,回头打开木匣子,结果就不见刀子了。」
「那日店里客人多?」
「多呀,我这铺子生意一直挺好的。」张老板说完后还自顾自地埋怨起来。「丢了这把刀我可心疼死了,要知道近来铁砂价格上涨得吓人,以往打一把刀的价格,现在连打个半把都不够了。」
「铁砂价格上涨?」她诧道。
「是啊,通宁那儿的铁砂近来贵得吓人,有时候有钱也买不到。」
常参不禁微拢起眉心。铁砂卖给民间向来是有定量的,而且还要有领铁票者才能购买,这是当年高祖皇帝为防民间私铸武器才设下的规矩。
各地铁砂能交易,但其余的都得缴回京城,而且每年都是有定额的。
至于通宁……通宁产的铁砂并不多,而且是管制的,民间不该买得到。「张老板,通宁的铁砂得要上缴京城的,你怎么买得到?」
「这你就不知道了,律例是律例,可咱们开门做生意,要真是事事项项都依着律例,早晚一大家子领着喝西北风,再者通宁那头的铁砂产量大,卖给咱们一些又如何?宁州知府也是知情的。」张老板这是拿宁州知府压蕲州通判了,意指知府都掺和了一脚,通判没分到羹那是他家的事。
常参听完,结实地吓了一大跳,没想到还有这般内情。
孙澈在蕲州一带管的是水利、粮作和审讯,经商的部分他是插不了手的,压根不知道通宁的铁砂竟是可以私下买卖的。
毕竟通宁正是宁王的封地,当初皇上对宁王封地里的各种买卖设下重重禁令,没想到真是天高皇帝远,通宁一带根本就没将禁令当一回事。
可是通宁的铁砂每年上缴都只有百来斤而已,当初也曾派了巡抚查办,确实是如此,如今听来,恐怕当初派去的巡抚早被收买。
「你说产量大,能有多大?再多也多不过长阳的产量吧。」她问着。
「长阳的产量有多少我是不知道,可你瞧,我一年卖出的刀子,大大小小算在一块,没有千来把也有八百,这用量至少也要千余斤,可通宁的铁砂又不是只卖我这个刀铺,在宁州辖管的八县里头就不知道有多少刀铺和农具铺子,多到还得特地开设冶铁场呢。」
「冶铁场?」竟然还私设冶铁场?「在哪?」
「听人说是在通宁,那可是个大场子,里头有数百余的冶铁工。」张老板说着,自己也觉得古怪,道:「这人人家里都用得着刀,但有需要开设这么大的冶铁场,用那么多冶铁工?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,之前听镇上的人说,想去通宁的冶铁场干活,但就连通宁本地人都不知道冶铁场在哪,你说怪不怪?」
「确实挺怪的,要是有那么多冶铁工,想必不少都是本地人,怎会无人知晓冶铁场在哪?」
「就是,所以这冶铁场到底是真是假,我就不晓得了。」张老板说了一大堆,这才想自己遭人怀疑,忙又道:「姑娘,我真的不知道怎会有人偷刀又犯案,真的与我无关。」
常参忖着,看着刀铺里的摆设,又看着张老板说的柜台,那可是铺子最深处的角落,寻常客人不会走到那儿的吧……
现在更教她在意的是通宁竟然私设冶铁场,要是属实,那么……宁王是要造反了不成?
「走吧,去通宁。」
耳边响起赫商辰的声响,她才抬眼,他已经踏出铺子外,站在马车旁等着她。
这人……真的不是普通懂她,很多事根本不需要说,他都明白,这种默契,恐怕这世间再也找不到第二人了。
安抚了下张老板,她又搭着马车前往通宁,忖着到底要怎么找出那座连本地人都不知道的冶铁场,而且有一点也颇不合理……
「你是在想,冶铁场如何能让通宁百姓对外三缄其口?」
常参吓了跳,下意识摸了脸再摸了唇,怀疑自己的表情泄露了什么,还是她根本就顺口把疑问说出口了?
「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?」想着,她脱口问道,问出口又暗骂自己说话不经脑子,明明想好不跟他搭话的,偏又搭了话。
赫商辰淡淡看她一眼,并未回应。
他的静默教常参松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失落,对于他俩再也回不去的曾经美好,有些难过。
「慢慢查,总是能查出端倪。」到了通宁城时,他才如此道。
常参本来有点懵,可后来意会了,不禁苦笑了声,暗想难不成他回她一句话也得想这么久?都已经晌午了。
赫商辰让人寻了一处酒楼,找了位子坐下,迳自点了菜,压根没过问她的喜好,可是等菜一上桌,都是她喜爱的菜色,她不禁叹了口气。
事到如今,似乎找不到任何理由欺骗自己。
他分明已认出她是谁,所以打一开始才会说要送她回府,还跑到她院子里寻她,偏偏又什么都不说,他都不觉得她着女装很怪吗?怎会压根不怀疑?
算了,既然他不说不问,她就继续装蒜。
只是她没料到为了查一桩命案,竟会查到宁王璩坚有意造反的可能,她记得孙澈说过,在他带她前往蕲州时,老宁王去世了,所以宁王世子璩坚回通宁继承王位。
她不由想起那年围猎,她和赫商辰曾推敲过,那晚狼群闯入也许与璩坚有关。
如今想来,似乎是如此。
「用膳吧,一会要去城郊。」
「去城郊做什么?」她回过神望去。
「冶铁场必定设在通风与排水良好之处,郊外居多,通宁城郊外多是未开垦之地,极适合避人耳目,再者,如果我是冶铁场的主事者,必定不会使用当地百姓,太过引人侧目。」
「既然这样,为什么刚刚不直接往郊外?」干么还浪费时间进城?
赫商辰没瞧她,倒了杯茶后才淡道:「我饿了。」
他什么时候变得这般重口腹之欲了?忖着,肚子突然鸣兵大响,羞得她赶忙按住肚子,无地自容地偷觑他一眼,就见他已经替自己布好菜。
「吃吧。」他道。
「……喔。」哪怕她一直把自己当男人看待,可在心仪的人面前这般丢脸,还是会羞得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。
然而当她吃着菜,看着面前的菜,再缓缓看向对座的他,有一瞬间,她像是回到桃花盛开的回忆里——他让人备一些菜,两人一边吃着,一边聊着无边无际的话题,有时他看着书,她吃着桃脯,就腻在他身边,好似再多话题都聊不完。
这般不爱说话的他,这六年来,谁陪他说话?他又肯让谁说话给他听?
话到嘴边,她却怎么也问不出口。
都已经过去了,在她选择不跟他道别时,就注定了彼此天各一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