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国子监,率性堂里还有几个以往的同窗,一个个都向他祝贺,他却下意识寻找常参的身影。
「表哥,你在找什么?」开口问的是三年前考场失利,今年好不容易终于上榜的李鹏。
「无事。」环顾了一圈,就是没瞧见常参的身影。
瞧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游移,李鹏闲聊似的道:「我倒是想找常参。」
「常参?」他收回目光问着。
「嗯,其实这几年我跟他相处得极好,可是他却突然不进国子监了,问了学正才知道他不科考,主动离开了,我知道后就想着去找他。昨儿个路过天下楼,瞧见他和宁王世子在里头喝酒呢。」
李鹏说话时有点酸,因为承过常参的情,所以对他另眼相看,这两三年来两人也算颇有交情,可他突然不来国子监都没跟他说一声,自己中举了也没祝贺,让他心里有点不舒服。
赫商辰垂眼不语,他已许久未见他,压根不知道他的近况,倒没想过他会与宁王世子走近。
「对了,你在祠堂这些年,他有去找过你吗?」
「无。」谎话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。
「这家伙当时这般夸你,结果这三年都没跟你联系?」李鹏这下子都要生出心结了,直觉得这家伙分明心口不一。
赫商辰瞅着他,心想他与常参有所往来,可是常参却未对李鹏说过常去祠堂……是不是也如自己一样,不想让人知晓他俩过从甚密?
「这家伙真的变了。」
「怎么说?」
「大概去年开始吧,他开始跟宁王世子走近,跟咱们都往来得少了,就算有事找他说,他也只是笑笑敷衍。」李鹏对这点很不满,但是毕竟承过人家的情,有所不满也忍了。
赫商辰微眯起眼,不由猜想皇上是否又给了他什么任务。
「大概是瞧不上我吧,连我上榜了都没祝贺。」好吧,他承认是有那么丁点失落和遗憾,本以为他俩可以更要好的。
「他不是这样的人。」赫商辰淡道。
「表哥,是人都会变,也许他现在比较想结交一些王公贵族,往后对自己较有助益。」撇了撇唇,李鹏却怎么也撇不开嘴里的酸涩。
「若是如此,就不会挑上宁王世子。」
李鹏仔细一想,这才发现自己魔怔了,要不怎会没想通依宁王世子敏感的身分,国子监里就没人想接近他。
「那他干么接近宁王世子?」他还是想不通啊,常参不是傻子,他聪明得很。
「定有他的用意。」
「表哥,你说得你好像很了解他,可你们这三年不是没见过面?」这也太耐人寻味了,仅凭三年前的印象就能揣度常参的想法?
他从小就识得赫商辰,很清楚他的性子,他不是高傲,只是向来不喜与人成群结队,一方面又喜静,甚至一整天都说不上一句话,可这样的人,却在他面前和常参交流了好几句话。
如今表哥不但帮常参说话,甚至还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……这也太奇怪了点。
赫商辰没再吭声,迳自往外走,任凭李鹏怎么喊也不回应。
在国子监里没能见到常参,赫商辰心底空虚,索性回家,毕竟他已中举,就算还在国子监读书也不需要宿在这里。
回到家中,望着院子里的桃树,上头已有果实,垂睫思索半晌,随即又出门。
他知道常参住在哪里,但突然上门太过冒昧,于是他便去了李鹏提起的天下楼碰碰运气。
说来也巧,他才跨进天下楼,抬眼便瞧见常参坐在二楼的位置,正喜出望外时,瞥见他身形一斜,往身旁的人身上一倒,教他蓦地停下脚步。
在赫商辰眼里,常参对着身旁的人灿笑如花,而那人正是宁王世子璩坚。
他一直看着,等回过神时,已经转身往回走。
傍晚,国子监最后一堂课已经结束,常参急急忙忙跑到率性堂外,伸长脖子直往里头瞧,没瞧见赫商辰,反倒瞧见一脸准备向她兴师问罪的李鹏。
「不是不来了,还来干么?」
「兄弟,你这话真酸。」常参陪着笑脸,迎向前去,开门见山地道:「赫二公子呢?他今日没进率性堂吗?」
李鹏立刻甩掉常参搭在他肩上的手,狠瞪她一眼。「你跟我表哥三年没见面,倒像是熟得紧,反观我这个和你待在国子监三年的人,与你生分得很。」
不是没往来吗?待个没往来的比他这个有往来的人好,他心里过不去了。
常参滑溜得很,手被他甩掉立刻又搭了上去。「说那什么话?我跟你有什么好生分的?不就是去给你买贺礼,迟了点时候,犯得着发火?」她说着,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窄长的木匣递给他。
李鹏一见木匣上的花纹,双眼都亮了起来,接过手一看,果真是京城最有名的葫芦斋所卖的笔,而且还是枝上等的紫毫。
「这也太贵重了些,我怎么敢收?」李鹏话是这么说,却是爱不释手极了,一点还给常参的意思都没有。
「哪里贵重?你现在是举人,明年就是进士,再来就是在朝为官,这笔衬你。」真是不得不说,她这张嘴长得真好,什么鬼话都说得出口,有时她都真心佩服自己。
「就你嘴甜。」李鹏嘴上不饶人,脸上却喜得眉飞色舞。「喏,找我表哥干么?」
「自然是祝贺他高中解元。」她本要早点来的,偏偏被宁王世子绊住,拖到现在才能进国子监。
「可他一个时辰前就走了,大概是回家了,毕竟他现在不用住舍里。」
「喔……」她失落地拖长尾音
想起赫商辰,她心里真的五味杂陈,明明知道该离他远些,对彼此都好,又忍不住想见他。本想趁着祝贺他中解元机会看看他的,结果却迟了好大一步。
「如果你想找他,我可以带你过去。」看在上等紫毫的分上,这么点忙他还帮得了。
「不用了。」要是遇上他爹,天就要塌了。
自从去年底开始,内阁就对锦衣卫很有意见,事事针对她爹……她不想再给爹添麻烦,所以怎么也不敢去见他。
「真的不用?」趁他现在心情好,这点小事他肯定会帮的。
「不用,我还有事,先走一步。」拍了拍他的肩,走了两步像是想到什么,回头朝他作揖。「在此恭喜李举人高中,再盼明年春闱后进殿。」
「承你吉言。」李鹏回礼笑道。
挥了挥手,常参大步朝外头走去,本是要回家,可是想了想,她一个转身,朝长街另一头奔去。
就看一眼,一眼而已,总不至于天塌了吧?
暮色里,还未点灯的院子浸染在一片晦暗不明中,唯有一抹白,犹如孤寂的魂魄,在桃树下无声徘徊。
良久,在天色几乎全暗时,他伸手摘了颗红绿相间的桃子,看不出到底熟了没有,但以往瞧常参吃时,差不多就这个样子。
这桃子真的好吃吗?每每他瞧见桃子时,那双桃花眼就像落在河里的繁星,闪亮得教人转不开眼。
思绪至此,眉心不自觉微拢,手蓦地收拢,却听见极其细微的声响,他不假思索地丢出手中的桃子,朝声音来源而去。
回应他的是——
「赫二公子没必要下这种毒手吧。」
常参?侧眼望去,赫商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他有多久没见到他了,是他又不太像他……正是长身子的时候,正是开始褪去青涩的年纪,他那双眼像带了把钩子,一扬笑就从他身上勾取了什么。
「就算我未经通报闯进你院子,也不用拿桃子丢我吧,桃子是拿来吃的。」常参边说边惋惜地看着手中被捏得半裂的桃子,心疼不已。
赫商辰下意识想走近常参,但不知道想到什么,教他又停下脚步。
「怎么来了?」
面对他淡漠到无味的口吻,常参心底有点受伤,只能硬着头皮道:「知道你中了解元,想恭贺你罢了。」她想过当她不告而别后,他定会生她的气,却没想到他似乎不想睬她了。
也是,如果他待她如此,她也会气的,只是不免觉得委屈,因为她也是千百个不愿意,谁让他爹那般讨厌锦衣卫。
「嗯。」
常参挑起眉,想不通他这句嗯到底是什么意思……到底是生分了,没请她喝茶,没邀她进屋……也是,两家不和,他自然不想再和她搅在一块,要不是被桃子逼出来,她也没打算跟他打招呼。
「那……恭祝赫二公子高中解元,常参告辞。」她扬着笑,眼底一点笑意都没有,桃花眼在近黑的天色里,因为水光更显潋灩夺目。
还是赶紧走吧,这里可是首辅府,要是被他爹撞见,不知道又要惹出什么风波,只是两人从此再不能有联系,她心里真的难受。
尽管难受,她还是得走,就当她转过身时,他开口了——
「不喝杯茶?」
她顿住,没回头,道:「不了,时候不早了。」
当断则断,不断则乱,横竖两家对立形同水火,两人最好保持距离,省得给彼此制造麻烦。
话落,她才走了一步,就被人突地拽住,一回头就对上他染上愠色的眸。
「你为何跟宁王世子走得那般近?」
「咦?」常参眨了眨眼,怀疑自己的眼有问题,要不怎会在他那张总是风淡云轻的脸上瞧见怒火。
像是察觉自己的失态,赫商辰缓缓地松开手,僵硬地别开眼,道:「我……不是那个意思。」
哪个意思?常参一头雾水,只能呐呐地道:「你知道那是皇上要我……」
「我知道。」
既然知道,为什么要问?常参想问又问不出口,总觉得他怪怪的。
忖着,她轻揉着被他握红的手腕,正百思不得其解,手腕又被他轻握住,她吓了跳,以为他要做什么时,却见他面露愧疚。
「对不起。」
「不打紧,不怎么疼。」
「我带你去搽药。」说着,他不容置喙地拉着她就走。
进了房,赫商辰默不吭声给他搽了药,看自己在他手腕留下的瘀痕,他又是自责又是心疼,暗骂自己怎会乱了心绪。
常参偷觑着他,读不透今日的他,只知道他生气了,她却连他为什么生气都不知道……她是真的想不出哪里惹他生气,而他又提到宁王世子……
「这段时日,你成天都和宁王世子绑在一块?」赫商辰眉眼不动地道。
「哪是?我姊姊年初出阁了,嫁给了我的大表哥永安侯世子,你不知道办一场婚事有多折腾人。」
七岁之后她和姊姊就往来得少,可她知道姊姊向来待自己好,所以为了让姊姊风光出阁,她几乎要把家里搬空了。
由此看来,他是因为这事而发火,这又是为什么?她早就告诉过他,是皇上要她盯着宁王世子的。
「除此之外,你难道真的忙到连一点时间去探视我都没有?」他问着,目光直盯着她泛出瘀痕的手腕。
「……就忙呗。」唉,原来真是如此啊。「毕竟这一来一去路程也不算近,有时太累了就……」
「因为我父亲?」他淡声打断她未竟的话。「近来朝堂上,家父与锦衣卫之间一直针锋相对。」
常参挠了挠脸,有种被看穿看透又无法反击的无力,教她应也不是答也不是,老半天挤不出半句话。
「常参,家父不是我,我认定你这个朋友,认定了就是一辈子。」他开口时,嗓音是难得的低柔,非常低醇悦耳,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在诉衷情。
这话深深打动常参,教她心底一片温热。「赫二公子,我也与你一样,认定了就是一辈子,只是怕你……」
「你只要认定我就可以了。」他打断常参未竟之语。「至于我,合该如何就如何,横竖我认定了就不更改。」
「可是,赫二公子……」
「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?」
「知道啊。」怎么突然说到这儿来了?
「既是如此,我喊你的名,你不也该喊我的名?」
他是觉得她喊赫二公子显得很生分吗?既然如此,她自然从善如流,甜笑着朝他喊,「商辰。」
赫商辰直瞅着她的笑脸,心头隐隐悸动。「常参,想不想吃桃子?」他淡抹笑意问着。
「想,可是这颗有点裂了。」她举起握在掌心许久的桃子,咬了一口,清脆多汁,甜中带酸,教她微眯起眼。「太青了,太早摘了。」
「是吗?我瞧你以往摘的都差不多这样。」
「不是,这也太青了,再红一点,依我瞧约莫再两三天吧。」说着,尽管嘴上嫌弃,她还是啃得很乐。
「太酸了就别吃了。」他伸手要拿手桃子。
「这可是你摘的,怎能不吃?」她笑道。
看着他灿若艳阳的笑脸,赫商辰心旌动摇,闭了闭眼,不敢再看,却又贪恋,反反覆覆,折磨万分。
「明天我再找找有没有熟一点的。」
明天吗?「好。」赫商辰沙哑应着。
一个约定,哪怕不是为他而来,都好。
秋闱之后,两人状似没交集,事实上常参几乎隔天就上首辅府一趟,和当初在赫家祠堂一样,总是在未正时到,最晚申末一定离开。
她偷偷摸摸不敢走大门,只能避开下人翻墙入院,俨然跟作贼没两样,却乐此不疲。
隔年,桃花盛开,赫商辰不负众望拿下会元,殿试时更是一举拿下状元,连中三元,更是在殿上让皇上直接授官为大理寺左寺丞,那是妥妥的五品官,可见皇上对他的重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