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晌,他起身到外走动,来到栽种桃树的围墙边,脚步缓慢地走着,负手在后,一步踏过一步,状似散步赏花,实则像是徘徊,且一直盯着围墙、盯着桃花,专注得压根没发现赫岁星来到他的身后。
他不断地来回走着,无声地等待,直到有人轻触他的肩,他微带喜色的回头,却见是他兄长。
赫岁星瞅着他,带着几分似笑非笑,像是在说——原来,你常在这儿徘徊就是为了等他?
赫商辰敛睫不语也不反驳,当是默认了。
就连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习惯等待常参的到来,可是他那人总是像阵风,无法捉摸。
赫岁星用肩膀轻点着他,笑意若有似无。
「不是。」赫商辰想也不想地道。
赫岁星只是无声看着他,神色不变。
赫商辰对上兄长那双眸色偏淡的眸,莫名感到狼狈。「不是,是兄长多思。」
赫岁星眉头微扬,微偏着头,深邃的眸子直瞅着他。
「……地窖里的桃子是要拿来做桃脯的。」他垂敛着眼,却被兄长盯视的眼神强迫抬起眼,对上兄长的眼神,他抿了抿唇道:「以往不喜,不代表往后不喜。」
赫岁星唇角的笑意更浓了些,但他没再追问,只是以手指指着围墙边上。
赫商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,就见围墙上出现了一双小手,然后似乎是微微使力,一张桃花脸乍现,整个身形窜上了围墙,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微弯。
「欸……」常参愣了下,她猜想过许多可能,却没料到一翻墙就撞见他们兄弟俩,赶忙跃下朝赫岁星作揖。「常参见过赫学士。」
赫岁星回礼,摆了摆手,看了赫商辰一眼后便先行离开。
「这么巧,赫二公子,你又在这儿了。」
瞅着常参比桃花还灿烂灼艳的笑脸,赫商辰也不自觉地轻扬笑意。「好久不见,常参。」他的个子似乎又抽长了,就连嗓音都变哑了,唯一不变的是他的笑脸,依旧让人觉得心暖。
「是啊,好久不见,赫二公子,我依约来赏桃花了。」说着,她端正地朝他作揖,再抬眼看向满枝头的粉嫩桃花,不禁连啧了数声。「今年的桃子肯定不少,先说好,都是我的。」
「好。」
「真的?」
「真的。」
常参喜出望外,看着桃花开始想像结果之后,她得要空下多少时间才有法子摘光桃子,省得又被小厮给打掉。
「这阵子忙什么去了?」他问。
「嗯,也没忙什么,就是读书,偶尔进宫。」她笑着,回应近乎敷衍。
总不能要她说,因为宁王世子被召进宫,所以她顺便进宫监视他吧?唉,她的烦心事真的不少,再加上开始有月事,不知道为什么,她总觉得不知如何面对他。
他待自己真诚直率,她并不想对他隐瞒,偏偏她瞒了一大堆,没有一件是能对他吐实的,也许就是如此,她才会拖上一段时间才敢再来见他。
赫商辰直睇着她,尽管她笑了,他却感觉出几分苍凉。「发生什么事了?」
「嗯?」常参吓了跳,不禁觉得他真能看穿人心。「没,没什么事,只是皇上太喜欢召我进宫,我免不得招人白眼。」
这话她可没说错,国子监那派贡生里,大概只剩下李鹏肯跟她交好。
「不用理那些人。」
「就是,我才懒得理他们呢。」她烦自己的事都来不及了,哪来的精神睬他们?「你呢?书读得可好?」
没见到他,她可是想得紧,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,今日终于按捺不住,让她钻了个空就骑马过来了。
「不好。」
「为什么?」她诧问着。
「……太静。」
「喔……那真的是,这里确实太静。」可是……读书不就是要静一点?她虽疑惑,倒也没问出口。「不过静点才好读书,明年你就能下场了呢。」
赫商辰微启唇,本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妥,便转移了话题,道:「我那儿有点桃脯,你吃不?」
一听到桃脯,常参双眼都发亮了。「吃,怎么不吃?你怎么会有桃脯?」
「兄长买的。」话一出口,他自己都愣了下,可话都说了没有收回的道理。「你坐会儿,我去拿。」
常参自然道好,乖乖在亭子里坐着,赏着满枝桠的桃花,没一会他便回来了,带着一盘桃脯还有一壶茶。
赫商辰走向常参,瞧她笑得一双眼盈盈灿亮,不知怎地一扫多日郁抑,像是灿阳一样,袪散了他心底的黑暗。
桃脯一搁下,常参立刻捻了一颗入口,随即眯弯了眼。
「好吃吗?」他问着,顺手斟起茶。
「好吃,口感糯软,可皮处又带脆,酸中带甜,爽口极了。」常参赞赏极了,几口就把桃脯咽下,再捻了一颗时,顺口问:「赫学士上哪买的?这味道比城里卢家果干铺的还好吃。」
「不知。」
「如果方便,帮我跟赫学士问问吧。」
赫商辰应声,瞧常参吃得急,便要她吃慢一点。
「太好吃了,你瞧瞧,这桃脯不只好吃还好看,色泽金黄又半透明,光是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,一吃进嘴里,我连舌头都要跟着咽下了。」
赫商辰被常参浮夸的神情给逗出淡淡笑纹。「改日你要是来了,再给你备点。」
「那行,我天天来。」
「就为了桃脯?」
常参睨他一眼,总觉得他话意带酸,想想又觉得不可能,肯定是太久没见面,她有点摸不透他了。
「哪是,主要是来探望你,但要是有桃脯就更棒了,横竖不管怎样,最近我一定会常来,尤其是桃子可以摘采的时候,我肯定天天来。」她要守着桃子,省得又被打光了。
赫商辰不语,看常参吃着桃脯,光只是这样瞧着,都能教他心旷神怡。
空气中弥漫着桃花清雅馨香,常参就在身旁,而他读着书,只是如此内心就有种说不出的满足,不禁想起兄长目光里的询问,他不由微抿着唇朝身旁望去,就见常参竟托着腮打盹。
赫商辰眉头微拧,看着常参眼底的青黑,想了下就将其唤醒。
「嗯?」常参神情有些迷糊地抬眼。
「你近来忙什么去了?瞧你累的。」
「也没什么,就是睡得少。」她回过神,笑得有些腼腆,暗恼自己怎么一个不小心就睡着了,半点防备心皆无。「好了,时候也不早,我先回去了。」
见常参起身,赫商辰直接扣住她的手腕,不由分说拉着她往屋里走。
「欸欸欸……你这是要做什么?」
赫商辰不语,将常参带进他的书房,让她坐在休憩用的榻上。「你歇会,半个时辰后我再唤你。」
常参小嘴微张,被他难得的霸道举措和口吻震住,本想要拒绝,可是一沾上床,眼皮就开始沉了,不禁打了个哈欠。
「半个时辰定要叫醒我。」
「嗯。」
看着常参几乎躺下就入睡,赫商辰眉头锁得更深了,坐在榻边看着他的睡脸,心知他肯定藏着秘密,可是他不多说他就不多问。
目光不自觉定在常参那张玉白小脸上,视线一再流连着他精致的五官,彷佛鬼迷心窍般移不开眼,甚至着了魔般地抬手欲触他的颊。
然而在欲触及瞬间,赫商辰猛地回神,近乎狼狈地抽回手,站起身。
他屏住气息,瞪着自己紧握的拳头,懊恼、愤怒、罪恶诸多情绪轮番连袂冲击着,一时消化不了亦不知该如何解套,他只能呆站着。
常参偏在这当头张开了眼,陌生的环境教她随即戒备地坐起身,细微声响教赫商辰转过身来,担忧常参是不是察觉他方才的荒唐。
常参回过神来,不禁朝他笑得腼腆,道:「睡迷糊了,忘了我在你这儿歇下。」她干笑着掩饰自己的反应过度。
赫商辰为之松了口气。「还未半个时辰,再歇会。」
「不了,时候也不早,我还有事呢。」她坐在榻边穿着鞋。
「你一个国子监的监生,究竟有什么事教你忙出眼底黑影?」他站在常参的面前,硬是要她再歇会。
常参愣了下,张了张口,有些艰涩地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
「不能说就别说了,歇会。」
「也不是不能说,就是——」她吁出口气,干脆把自己的身分告知他,见他脸上波澜不兴,压根不意外,干脆又道:「惊马那桩事,我觉得我被当成枪使了,皇上分明是故意让人对我下手。」
说着,嗓音透着一股委屈。原以为皇上赏识自己,可仔细往深处想,就会发现所有人在皇上眼里,不过都是摆弄的棋子罢了,一切只是为了巩固皇族。
「也是皇上认为你应付得了。」
「你是这么想的?」她猛地抬眼问着。
「皇上不会费心在一个连棋子都谈不上的人身上。」
常参抿了抿唇,半晌展露笑意。「也是……喏,瞧你一点都不惊讶,好像什么都知道,难道你早猜出我是皇上安插在国子监里监视宁王世子的人?」
「不,我也颇惊讶。」如此一来,就能解释她为何在课堂上那般漫不经心。
「看不出来。」能不能再惊讶一点?「不过能把这些事跟你说,我心里舒坦极了。」这事她不敢跟其他人说,其中苦楚只得自己咬牙吞,如今有人分享她的秘密,她轻松许多。
赫商辰微勾唇角。「你什么事都能跟我说。」
「好,往后我要遇到什么摆不平的事就跟你说,你得要帮我。」她灿笑着耍赖,带着一股软软的蛮横劲。
他不自觉地笑柔了清冷的眸子,极喜欢常参依靠自己,几乎同时,内心那股蠢蠢欲动的心思鼓噪着,他却想也不想地扼杀。
他不是,不是兄长说的那样,他只是久待祠堂,觉得寂寞罢了。
如常参所言,接下来的这段时间,果真隔三差五就跑来,而且总是爬过围墙爬上树,而他总是在树下等着常参。
这段时日,他总是陪着他,看着桃花盛开,看着花落结果,看着果实累累,从春天到夏日,他约莫未正来,申末走,有时陪他看着书,有时借他书房的竹榻休憩片刻。
他习惯常参的到来,等待常参的到来,可是没来由的,在入冬后的某日,他等到日落,提着灯笼在围墙前候着,弯月都西沉了还是不见常参的身影。
他想,也许他今日本就不打算过来。
可是,他一日等过一日,直到秋闱,都没再见过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