赫商辰让她先到外头,她却不肯,亲自翻动父亲的屍首,看着父亲瞪大的双眼,好似有诸多不甘和盛怒,她静静地看着,没有流泪,脑袋完全空白。
赫商辰见状,只能先行查看屋内状况,再走到外头让人去请衙役,又问了店小二几个问题,最终回到她的身边,无声陪伴着。
当晚,知府便将这事呈进宫中,皇上得知后震怒,下旨夺情起用,命常参接任锦衣卫指挥同知一职,立刻彻查此事。
常参接旨时人在府衙的殓房里,赫商辰还陪在她的身边。
「商辰,你回去吧。」常参嗓音虚弱地道。
赫商辰直瞅着她,半晌才道:「雅间里并没有打斗的痕迹,看起来对令尊行凶之人,恐怕令尊极为熟识,才会一点防备都没有。」
常参垂着的眼缓缓抬起,强迫自己回神,回想每处细节,可是她的心神极为紊乱,梳理不清。
「致命之处是从背后穿胸而过的那一剑,剑身几乎没入,只有两种可能,凶手的力道极大,要不就是极为亲近之人,才会让他在刚中剑时因为过于意外而没有反击。」赫商辰嗓音平缓地叙述着。「店小二说,令尊是先进雅间候人,可是并没有人过来询问,也许相约之人未至,又也许避开耳目进入。」
「父亲说是与二皇子约在此处,昨晚父亲说已经查到死者带到京城的货品……」她沉吟着,却无法组织线索。
「什么货品,放在何处?」
「不知道,父亲没说。」她说完随即抬眼。「你觉得跟那批货有关?」
「也许。」
「那么是该找二皇子问个清楚。」她一点头绪都没有,光是赫商辰判断父亲是被极为亲近且不会防备之人所杀,她就懵了。
父亲向来戒心极重,哪怕是同僚也会防备,这天底下有什么人可以让父亲背对着,毫无戒备?
「常参,这当头你必须冷静,否则一旦失去判断力,也许会落入幕后之人的圈套。」赫商辰说着,轻轻把她搂进怀里。
常参贴在他的胸膛上,他的身上很暖,暖得可以安抚她瞬间空荡荡的心,彷佛可以让她慢慢平静下来。
「你认为黄雀在后?」她问。
「也许,凡事皆有可能。」
「但也有可能父亲查到不该查的事,惊动了对方,因而先发制人。」
「确实。」
「到底是什么东西,非得要杀人灭口?」她喃着,不懂不过是桩带着疑点的命案,怎会连父亲都被杀。
「得先找到那批货,你要从令尊身边的人查起,询问是否知道那批货的下落,再差人探探二皇子的口风,你不需要亲自前往。」
「我不亲自前往如何探虚实?那是我爹……我爹!」她的爹至死都不知道他一手栽培且引以为傲的儿子其实是女儿身,她一直没有机会也没勇气告诉他,他却这样走了,就这样走了……
赫商辰紧抱住她,轻抚着她的背。「我明白,不管你想怎么做,我陪你。」
常参闻言,回抱住他,隐忍多时的泪水不自觉地滑落。
她不能哭,从小嬷嬷和玉衡都是这样告诫她的,她也知道自己不该哭,不能露出半点软弱,但是对她而言,父亲是与她最亲近的人,习武再辛苦,只要有父亲一句夸赞,再苦她都能忍;读书再疲惫,只要父亲轻抚她的头,再累她都肯干,可是父亲不在了……不在了!
被温柔的安抚,她的眼泪彻底溃堤,再也无法隐忍。
赫商辰感觉胸口的衣料被她的泪水浸湿,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,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她,只心疼她就连哭泣也没有半点声响。
这些年来她到底是怎么过的?被强迫像个男人,就连心性也要像个男人,现在连放声哭泣都不会了。
他该怎么保护她,帮助她?
正思忖着,有人突在房门口外大喊着,「爹!」
常参猛地回神,发觉自己竟偎在赫商辰怀里,忙将他推开,回头望去。「常勒。」
「大哥……爹、爹怎么会……」常勒哑声喃着,拖着沉重的脚步踏进殓房内。
常参喉头一紧,好半晌才道:「爹被人暗杀,皇上已让我袭了爹的职,我会查出真相,以慰爹在天之灵。」
「爹……」常勒跪在棺前痛哭失声。
赫商辰冷眼看着他,再看向常参,终究什么都没说。
这日过后,赫商辰向皇上请命,和常参联手调查此事,皇上当下就准了。
于是赫商辰带着皇上口谕去了锦衣卫衙门,然而没有找到常参,接下来几天他都找不到人,哪怕留下口信,总是与她擦身而过。
他去寻过二皇子璩策,才知道她已经找过人,也不知道她如今查到哪个环节,她却没打算告知他。
站在常府大门前,赫商辰不禁叹了口气——她在避他。
从那日过后她就一直避着他,先前就算了,但眼前怎还能避着他?
可悲的是,当她避不见面,他还真找不到她……以往总是她来寻他,他也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永远不会变,谁知道如今却变得如此。
一连找了几个地方依旧没有她的下落,他索性先回府,好好思索常谨言这桩命案,是否尚有其他线索可查。
天下楼二楼雅间里,一扇面临一楼大堂的窗半开着,常参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大堂。
眼看着天色都暗了,她不禁问:「常勒,你确实那人真会在这儿出现?」
「肯定的,我也是前几日碰巧听见侍郎家的张公子提及案发当日,他瞧见从雅间里窜出的人是他见过的,听说是大皇子身边的人,姓程,而他极喜欢到天下楼听人说书,今日大堂有说书人,所以他今儿个定会来。」常勒的眼也直盯着大堂里,顺手再给她斟了茶水。
「你说的那位张公子在哪?不是说在底下候着,等那人一来就给你使眼色?」因为他们都不识得那位姓程的男人,自然需要张公子相助,可等了老半天,压根没瞧见常勒说的张公子。
父亲的案子一连查了数天却一点眉目都没有,二皇子说当晚他尚未赴约,父亲就遇害了,至于什么货品,二皇子一问三不知,甚至认为元宵夜被火焚透的陈震并不是他侍妾的兄长,毕竟面目全非,无法辨认。
经二皇子这么一说,她也有些起疑,然而她没心思睬那桩案子,只想先找出杀害父亲的凶手,偏偏没有半点线索,就连父亲都未跟下属提及他已经知道那批货品放在哪里。
这点很古怪,不像父亲的行事作风,唯有一种可能能解释父亲的隐瞒,那就是那批货恐怕是见不得光且事关皇子争斗。
换言之,也许是铁砂、兵器之类的。
「他……欸,这不就来了,进门那个。」
常参回过神,微眯起眼望去。「他是张侍郎家的哪位公子?」姓张的侍郎唯有兵部侍郎,可据她所知,张侍郎只有两名公子,而底下这位张公子并非她所识得的那两位。
「他同我一样是庶出的,也莫怪大哥不识得。」常勒幽幽地道。
「是吗?」她倒不觉得庶出的有这般见不得光,朝中重臣大员的庶出公子,还不是常在各家宴席里走动。
「欸,大哥你看,他指着外头那个穿黑衣的男人。」
「在哪?」
「在那,正要进大堂的那个。」常勒直指过去,常参要阻止已不及,就见那位身穿黑衣的男人似乎察觉这头的动静,随即踏出天下楼。
常参暗叫不妙,立即从窗子跃下,追逐那名穿黑衣的男人。
男人脚程极快,专挑暗巷跑,一身黑衣几乎融进夜色里,常参不敢松懈,紧盯男人的背影一路狂奔,直到他跳过一幢宅子围墙,她也毫不犹豫地跳了过去,然而男人的身影很快地消逝在宅子的园林造景里。
常参不放弃地找过一遍,依旧没发现黑衣人的行踪,待静下心后,蓦然发现这宅子的园林造景眼熟得很。
抬眼一瞧,小花瓣被夜风刮落,她缓缓看向四周,惊觉这里根本就是首辅府……这附近的官邸何其多,怎么偏巧就进了首辅府?
巧合吗?忖着,她看向西边,那里是赫商辰的院落,她再熟悉不过,而这里……
「常参?」
熟悉的嗓音传来,她吓得回过身,见是赫岁星,不禁有些莞尔。她忘了他们兄弟俩的声音极为相似,只是赫岁星太懒得说话,她也不过听过一回而已。
「常参唐突,见过赫学士。」她忙向他作揖。
「找商辰,往那头。」赫岁星言简意赅,往西边一指。
「抱歉,我不是找商辰。」
赫岁星面露疑惑,像是在问他,既不是找商辰,又为何出现在此。
「呃,方才我追一个黑衣人,追到这儿却怎么也找不着人,停下脚步才发现是首辅府。」她不想隐瞒,省得引发无端猜想。
赫岁星浓眉微扬,像在细忖什么,身后走来一人,道:「什么黑衣人?」
常参一见来者,神色戒备了起来。「二皇子为何在此?」
璩策闻言,脸色有些难看地道:「怎么?难不成又将本皇子当作犯人不成?」
「卑职并无此意。」话是这么说,但常参确实是怀疑了。
她一路追着黑衣人到这里,黑衣人不见了,二皇子却出现了,要说二皇子和那位黑衣人无关,那就只有一种可能……
「大爷,不好了,有衙役闯进咱们府里,说是要缉拿凶嫌!」
常参回头望去,就见赫家总管正奔走疾呼而来。
「谁敢?」赫岁星沉问着。
一句谁敢,让常参心里打了个激灵。
是啊,谁敢带着衙役闯进首辅府?没有十分的证据,谁敢这般荒唐?况且会知道她缉拿凶嫌的人只有……
「来人!将常参押下!」
熟悉的嗓音响起,她缓缓抬眼,看着常勒带着数十个她眼生的府衙衙役围了过来。
她该混乱,却异常清醒,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向来维护有加的庶弟,再听他喊道——
「常参与二皇子、赫岁星共谋叛逆,常参欺君弑父,将他押下!」
常参突地笑了,终于明白,原来真相可以这么伤人。
在衙役靠近她时,她毫不犹豫抽出腰间佩剑,然而却不是往前杀出重围,而是回头看着赫岁星,用无声唇语道——失礼了。
蓦地,剑势凌厉地直朝赫岁星颈间而去,血瞬间喷涌而出,让在场众人莫不傻了眼。
下一刻,常参点地跃起,窜上楼台再跳至树上,转眼间消失在夜色里。
常勒这才回过神,喊道:「快追!不能让他跑了!」
「可是,这两位……」带头的一名衙役低声问着,「大皇子的意思是——」
「将二皇子押回去!」
「你是什么东西,敢押本皇子!」璩策怒道,唧筒声响起,数道黑影瞬间落在他的周围。
他压根没将常勒看在眼里,只关注赫岁星的伤势,却发现他的伤势压根不重,不过是血量多了些,看起来吓人。
这是……赫岁星摸了摸喉头,心里忍不住夸赞了常参一番,这等绝技,真是少一分没效果,添一分就要他的命,真亏他能拿捏得如此恰如其分。
「兄长,发生什么事了?」
赫岁星抬眼望去,见赫商辰疾步而来,他摆了摆手,示意自己没事。
赫商辰走向他,侧眼看向常勒,不着痕迹地扫过府衙衙役,状似漫不经心地道:「敢问阁下是府衙那一个班号,手上可有拘票,凭什么直闯首辅府拿人?」
没等那名假衙役编出谎,他又问向常勒。「你并无官职在身,凭什么府衙衙役得听令于你?」
「在下常勒,刚查得家兄弑父和与二皇子共谋叛逆证据,便向府衙借调衙役,在下只是大义灭亲。」常勒大言不惭地道。
「荒唐。」赫商辰冷声斥道:「案发当时,常参与我一道,何来弑父谋逆一事?」
「坊间流传赫大人与家兄感情甚笃,此刻替他说话作证,倒也不让人意外,只是让人不禁联想赫家是否也与谋逆有关?」
「放肆!」璩策怒不可遏地斥道:「你没瞧见常参伤了赫学士?胆敢再胡言乱语,本皇子就先将你拿下,到父皇面前论清白!」
常勒心知要凭这事牵扯赫家恐已太晚,不禁怨起常参反应太快,坏了他的好事,害他办不好差事,但无妨,至少可以拿下一个。
「在下手中握有证据,若是二皇子想到皇上面前说明白,在下随时奉陪,但在下得先追缉逃犯常参,告辞。」话落,作揖后便带着人离开。
赫商辰看着兄长的伤势,眉头微皱了下,与兄长对视了眼,不禁叹了口气,抓了佩剑便往外奔去。
「欸,商辰……他这是,你这弟弟也不差人先查看你的伤势……赫家总管,还不赶紧将府医请过来?」璩策没好气地吼着傻在一旁的总管。
总管回过神,赶忙应声。
「我没事,倒是你……有事,保重。」赫岁星面无表情地抹了抹颈间的血,凉凉看他一眼。
常参避开大街,专挑小巷奔驰,躲在城中一座桥下,听着呼啸而过的脚步声,她也不敢轻举妄动,等了约莫两刻钟,确定那些人并没有返回,才终于从桥下走出,站在桥边发呆。
今晚的变化她理该混乱,可她的思绪清晰得不可思议。
她明白自己落在什么圈套里,被背叛的痛楚还深烙在胸口,痛得她拒绝思考,她不想逃避却也还不想面对,站在黑暗里,她不知道自己能往哪里去。
直到她听见长剑出鞘的声响,缓缓侧眼望去,就见那几名不知道打哪来的衙役正缓缓朝她包夹而来。
「烦人的虫子。」她哑声喃着。
常参低垂着眉眼,在对方抽剑砍来的瞬间,她动作更快地拔剑,毫不留情的一轮猛攻,瞬间血溅四方。
尽管她面上没有浮现任何情绪,但她极为愤怒,愤怒得快要发狂,借着杀戮宣泄快要将她逼至临界点的痛苦,然而包夹她的人却是前仆后继,伴随着呼哨声,似乎有数不清的人不断将她包围。
慢慢的,她陷入困境,手臂和腿被剑划伤,但她的动作始终未停,哪怕体力不济还是奋力抗敌。
因为她不甘心,她太不甘心!
她甚至怀疑父亲的死与常勒有关!她一直把他当成同胞弟弟照料,他却狠狠反咬她一口!她就算要死,也绝不会放过他!
奋力以剑身隔开落下的攻势,余光瞥见剑光乍现,她要避已是不及,咬着牙等着痛楚落下,好趁隙逃开,然而却有把力道将她往后拽,一把剑替她扫开致命的一击,在放开她后,剑如凝光电擎,不过转眼间,假衙役们已全部倒地。
残忍未留活口的杀法,血腥味扑鼻,意外引她欲呕,她虚弱地抬眼,不敢相信朝她走来的竟是赫商辰。
他……这是怎么了?她所识得的赫商辰不会如此无情取人性命的……
「走,先离开这里。」赫商辰说着,收剑入鞘,随即将她打横抱起。
「你……」
压根不给她拒绝的机会,他抱着她在黑夜中奔驰,她被迫圈进他的怀里,听着他又沉又急的心跳声,汗湿的热度透过衣料袭向她。
他……不会一直在找她吧?
他向来是从容淡定的,那般注意仪容举措的人,却为她乱了心跳,汗湿了衣裳……都是为了她吗?